回过神来,胡铁花才发觉,身旁熙熙攘攘的人群纷纷涌向落星楼去。
长夜无所求,登楼待落星。早年间,江南的一群乡绅豪士为了在夜间饮酒作乐,耗了无数的钱财,才建成这座落星楼,谁曾想,人间此般沧海桑田,乡绅们还没来得及享乐,有的家道中落,有的猝然丧命,也有离开此地、奔走他乡的,私有所有的落星楼,不久就被官府充公了,作为举办重大活动的场地。
落星楼算不得高,只有三层楼,却建造得极其精致。
单就说一楼的红檀浮雕,当年寻了江南最好的一群木匠,耗了五六年的时间,才落成了这般的江南春景浮雕。从前门的西侧,一直拉到后院的东门,移步换景,处处是新鲜的花样,荷花畔乌篷船摇进荷丛深处,岸边两三个姑娘背着箩筐,俯身采藕,不远处,杨柳扶风,依着一条街,街上挤满了叫卖的小贩,抬轿的脚夫,采买的商贾,卖字画的穷书生,逛街的富家姑娘,形形色色,不一而足。
“兄台,去落星楼干甚?”胡铁花被人群冲到一边,脑袋一团糊涂,几乎搞不清楚状况,便捉住一个路人,问起情况。
那人一脸惊奇,反问道:“这都不知道?今日上元节,裴如海和楚留香要在落星楼决战,这次机会千载难逢。人人都知楚香帅轻功天下绝伦,而裴如海和那听风楼横空出世,向来也不弱,强强对决,难道还不够精彩么。不仅仅是江湖中人,江南上至官家富贾,下至三教九流,都盼着一睹香帅的风采,也想悄悄,裴如海究竟是个怎样的人物。”话罢,那人便甩开胡铁花,像一滴水落入大海一般,他一下就落入了人群中,晃眼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本想再问问清楚,现在那人却溜了,其他人也走得又急又快,胡铁花无奈,只好顺着人群流向落星楼。
落星楼最高处,立着一个白影,月辉轻笼,薄薄的白光罩在他的脸上,仿佛蒸出一层雾气,使人看不清他的面貌。
楼高风动,缓缓卷起那人发冠的绣带,于是,绣带在空中翻飞,雪一般的衣袂也随风涌动,仿佛一层接一层的海浪,两腿却像生在楼上一般,牢牢地定在那处,风吹不倒,浪打不落。
不消说,楼下的看众心中清楚得很,月下摇扇亦留香,便是此人了。
楚留香嘴角挂着浅浅的微笑,面色化开一潭春水,平和而宁静,心中却是百转千回。之前明明和胡铁花躺在草地上,晃眼间,竟到了此处,还得了一张与裴如海决战的字条。
得了字条,楚留香心口一阵酥麻,一探胸口,才知自己被种上了入梦花。
既然如此,不如会一会这梦境究竟哪般厉害。楚留香折好字条,置在袖中,信手回转收扇,内力一聚,顺势凌空而起,乘月而去,白影越来越小,缩成模糊的一点,最后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只剩冷风回转,月色凄迷。
楚留香刚落在落星楼的最高点,才星星点点赶来了几个人,可没多久,看客们像洪水般从四面八方齐齐涌来,不多时,落星楼里三圈外三圈,已经挤不下一只蚂蚁了。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裴如海还是没有现身。看客们有些急了,吵嚷声愈加热烈,涌动也更加频繁。
楚留香心如止水,一手轻轻摇扇,一手探入袖中,双指合拢,夹出那片薄薄的字条,捏在指间,仔细瞧了瞧字条,内容倒是粗疏平常,大意就是约楚留香来落星楼决战,可那字体却是眼熟得很,起笔劲势十足,收势全然敛藏,倒像个平日凶残恶毒的人,某天突然温柔似水,实在怪得很!
又熄灭了两三柱香,依旧是白影独立。
每个人都在等。
楼下的看客们等一场武林高手的绝世好戏。
楼顶的楚留香等一个千载难逢的对手。
人群中的胡铁花等楚留香的平安归来。
楚留香看了半天,只觉得怪,却说不出来,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是哪里来的。他又将字条放在掌间,手掌略合,用力一挤,字条抽出一丝一丝的烟气,散发着清淡的气味,一缕比一缕弱,气味倒是越闻越好闻。这是寺庙用的烟气,却是相当好的烟气,只有顶级的寺庙,才供得起这种烟。
这裴如海,难道还是个和尚不成?如此好战的和尚,倒是少见。这样想来,楚留香的兴味更浓,这趟梦境,似乎来对了。
烟气散尽,字条上却显一行小字,比芝麻粒略大,写得却清清楚楚,连一点一勾都丝毫毕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