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大约是在春寒料峭的时节,冬雪将过,风里尚有冷意。我是在那时候遇见了这少年。
自此我便知,很多事情不再得以把控。
大衍四十年。
一路走走停停,我终于在沿城的村落寻到了一间满意的落脚处。听隔壁人家说,这院子荒废许久了,开了门进去绕了一圈,发现这里虽不大,却是难得的清静。院旁有大片桃树林环绕四周,香气常常绕过篱笆漫至我窗边,恰恰住得舒适自在。
这天晌午,我正打算去采购一些东西。路过巷尾时,却被不知何处传来的异响顿住了步伐。我好奇地张望片刻,最终将目光定在了前方。下一刻,一个身影从某个大户人家的后院里被一脚踹了出来,身形飞过门扉,四仰八叉狼狈地跌在地上。
我心中紧随着一抽,暗道这该有多疼。
这被踹出来的人面上灰扑扑的,头发松散,就连衣服也破了洞,模样十分脏乱。露在空气中的小胳膊小腿显得异常消瘦,但还是能勉强看出来这是个十三四岁少年郎。我移了目光,发现他眼周发黑、双目无神,像是遭了什么虐。
随着一声呵,几个家仆模样的壮汉抄着家伙跟着跑了出来。那地上的少年见状还没来得及起身,他们便挥起手里的藤条狠狠抽上了他的脊背。少年本就单薄的外衣更加不经折腾,随便几下就被藤条磨得开了裂口,血淋淋的伤痕暴露在空气下,毛边同血肉糊在一起,看的叫人着实内心紧揪。
少年不住挣扎,护着头想爬远点。但逃走的动作似乎惹怒了其中的一位壮汉,那人收了藤条,下瞬却抬脚用力踹了上去,使得少年被踹的仰面瘫倒在地。
壮汉紧接着又一脚给他踩在鞋下致其动弹不得,嘴里骂道:“臭小子,活都干不好,还有脸偷吃东西。”
少年蜷在地上不住喘息,依旧拿胳膊护着头,大口大口费劲地呼吸着。他面色苍白,宽大外衣堪堪能蔽体,像一泊随时会消散的云间暗月。
几名壮汉将长棍高高扬起,看样子竟是要将他活活打死的作为!我见状不妙,忙冲上去,双手张开挡在少年的身前,高呼一声:“别打了!”
藤条霎那停在半空,但我仍能明显感受到一股烈风擦着我的面颊呼啸而过。我瞪着眼前这帮人,气势拿捏的十足。
“你是谁?为何要多管我们的闲事?”他们顿下动作,将我上下打量了一番,似是见我这般瘦小,他们有些震惊,话语间还带着显而易见的不满。
我被喊得一颤,方知自己适才鲁莽了,心中生出些许懊恼,暗自庆幸他们没有连我一起继续打下去。
我不得不装装样子,仰起头哼一嗓子,硬着头皮高声反问:“你们为什么要打他?”
只见一个看似是领头的壮汉瞥眼旁边的家仆,挥挥手示意他们退下,旋即对着我冷冷开口:“家主从奴隶市场买他回来,让他帮忙打打杂,不想他竟是个傻子,话都说不利索,还好吃懒做的,你说该不该打?”
我一时被问住了,支支吾吾不知如何作答,于是目光下意识地越过石板路,落向身后那具挣扎不已的瘦弱身躯。他畏惧似的不住颤抖着身子朝角落缩,一双被碎发遮挡的瞳仁发灰,隐约可见其中泛起的水光。这么好看的人,被打残了怪可惜的吧……我挠挠鼻子。
壮汉见我久久不回话,一扬手藤条重重地抽在地面上,发出极力的“啪嗒”声响。我被惊地回了头,见他一直瞪着我,大抵是在叫我让开。我缩了缩脖子,觉得自己再站在这里就有些太不识好歹了,于是抬脚欲要往墙边退让。
我将将跨出一步,脚根还没落地,这边的少年似是察觉我要离开,突然发出一道含糊不清的呜咽,不稍片刻就凑过来伸手紧紧攥住了我的裤腿,似是想寻求我的庇护,手足无措地抬头望向我,不断张着嘴“呜呜哇哇”的想要表达什么,可说了半响连半句连贯的字眼都说不出口。
我缩回点腿,发现裤脚被他狠狠拽在手里,怎么都扯不回来。瞧着他这般可怜模样,又弱弱瞥了眼那旁魁梧的壮汉,我心中登时酸软了。叹口气,我心下一横,转身对那些人嚷道:“各位大哥,不如我出钱买下这个傻子吧,你们就别打了。”
不待他们回应,我自顾自地俯下身想要将少年搀扶起来。那几个家仆面面相觑,但无人制止,许是觉得这少年本就是要被家主赶出门的,现在有个冤大头肯为这个傻子花钱,何乐而不为?
我翻遍全身,交出身上所有的银两,就搀着那少年往回走。走了几步,我还能听见他们在身后骂着什么,诸如“傻子救傻子”之类的话语。这些人骂够了,喜上眉梢地晃了晃我的钱袋,之后大大咧咧地回了府门。漆红色的大门在我眼前哐的一声合上紧闭,门顶被撞得飘飘悠悠落下几粒灰细来。
我默默抿了唇,收回目光。回首时见那少年还在拭泪,怕他脸上的伤口被泪水蚀痛,手忙脚乱地从身上拿出手帕替他擦拭脸颊。擦着擦着,一时竟觉像是在安抚一只伤痕累累的小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