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工个个吓得浑身哆嗦,谁还敢靠近?别说救他,就是想替他喊救命都喊不出声了。”略胖的男工友说,“浆纱车间的另外一名工友赶紧派人去叫工长,他冲上前扒丁常胜的工服,层层叠叠的衣服一时半会根本解不开,另一个工友赶紧给递给他一把剪刀,把衣服剪开了。当工友们从他身上脱脱衣服时,丁常胜身上的皮已经一片一片粘连在衣服上,乳白色的浆液和血水从他身上往下掉,那惨叫声……没办法,有的工友给他撕粘在皮肤上的衣服,有的摁着他挣扎着的腿脚和胳膊……每个工友都流出了眼泪。”
时间已经到了6月初。到这个月底徐姨就要退休了。她坐在那个已经封了口的炮弹炉旁,听着大家的交谈,脸色越来越阴沉。
“真是太了!丁常胜还是个爱美的小伙子,当着众人的面,把粘着皮肤的衣服扯下来时,他应该有多么的难过?”瘦工友说。
“唉!这个你就不知道了,浆液是用多种浆料按比例配的,浆料分主浆料和辅浆料两类,主浆料为粘着剂,辅浆料为助剂。浆液的粘性比浆糊都大,而且温度有98甚至更高……当时要不把衣服撕下来,等浆液冷却后,衣服就跟皮肤凝固在了一起,就撕不下了。”略胖的工友说。
张琰听着别人的讲述浑身都在哆嗦,他不敢去想丁常胜被浆液烫伤时惨烈的场景,丁常胜年轻清秀、精致、英俊的脸浮现在眼前,那双浓浓的眉毛弯弯长长,在眼睛上划出了两道黑黑的弧线,干净白皙的脸上挺立着高高的鼻梁……
听着工友的讲述,张琰的表情越来越凝重。他当着徐姨的面背地里骂干部狗眼看人低,给他讲述那些女工偷布的遭遇,劝他要提防田小杰的一幕幕往事,浮现在眼前。他知道丁常胜心里崇拜他,也非常喜欢上初中的妹妹,去年春节前,说起要给妹妹买一件粉色小棉袄时,笑容是那么得灿烂……
“小丁现在情况怎么样?住哪家医院?我得去看看……”一直沉默着的徐姨抹了一把眼泪,高高凸起的颧骨上沾着泪花。
“今天一大早已经转回老家县医院了。”略胖的工友说。
“什么?转到县医院了?”徐姨站起来,高大的身躯里包藏着对他的牵挂。
“他家人都没来过城市,连马路都不会过,到医院里取个药也是磕磕绊绊,回到老家后父母照顾起来能方便些。他全身烧伤面积挺大,而且还被毁容了……”略胖的工人说。
“什么?毁容?”浑浊的眼泪从徐姨眼眶里涌了出来,“多俊的一个小伙子,他可是个爱臭美的孩子……”
午后的阳光从门房正面和侧面两个门照了进来,在昏暗的门房里投下两个长方形的图案,像是用剪刀裁剪出的两块布料,又像是在旧布上打了两块补丁,一亮一暗,像是两个世界。
“小丁这孩子命苦啊……他说他爸给他起这个名字,就是希望他一辈子都能顺利,做什么事都能做成,能常胜。”徐姨说着走到桌子跟前,她用微微颤抖的拉开抽屉,取出一条牛仔裤说,“这还是小丁新买的裤子,有点长了,我刚在家里给他裁好了裤边……”
话未说完,眼泪吧嗒掉在新裤子上。
当年来紫华时张琰只是背了一床被褥,要搬走时,除了这些被褥和一些杂物,并没有太多的东西。他准备傍晚先用自行车把被褥驮走,明天再把书和零碎东西搬走。
丁常胜被高温浆液烫伤的事,让徐姨心里难受极了,门房里工友们散去后,她捧着丁常胜的牛仔裤,静静地坐在炮弹炉前跟蜡像一样一动不动。太阳的光线已经从门的房正门、侧门离开了,门房子里没有开灯,一片昏暗。
张琰将被褥在自行车上绑紧绑好后,从宿舍出来,他想向徐姨告别,在一起三年时间了,到了分别的时候,张琰心里难免有些不舍,这里的一切虽然陈旧破败,厂子也日渐没落,可是,生活在这里的人却是那样的真实。
门房里昏暗的光线像水墨一样朦朦胧胧勾勒出炮弹炉、徐姨和桌子的轮廓,这会少有人出入门房,房子里非常安静,要不是注意的话,还不易觉察到徐姨的存在。
张琰进到门房后打开灯,这时,门房里一片明亮。
刺眼的亮光把徐姨从遥远的回忆中拉了回来,她这才本能地将目光移向张琰,在灯光的照射下,她高高的颧骨上挂着泪水。
“你说厂里会不会给小丁赔钱?”没等张琰开口,徐姨问。
“这个……我想应该算工伤,是要赔钱的。”张琰说。
“那倒罢了,好歹也算是个补偿。他还这么年龄,眼瞅着就到了娶媳的年龄……”徐姨叹了口气又把手放在那条崭新的牛仔裤上,“这孩子以后的路还长着哩,他被烧成了样以后可咋活啊?”
两句话后徐姨不再说话,黯然神伤。她把牛仔裤放在桌子上,紧挨着那一堆正在织的毛衣毛线和长长的签子放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