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秋日光侬丽,斜斜洒在堆满文件的办公桌上。窗台上盆栽中兰草的的枝叶突然一沉,日光下的影子跟着颤颤悠悠数下。直到从中传来几声啾啾鸟鸣,才知原是一只小鸟躲进了盆栽中。
批阅了半日文件的聂峻臣眼中有些酸涩,他放下手中钢笔,难得有些兴致,指尖逗弄着在兰叶下遮阳的小鸟。
鲜红的鸟喙轻轻啄着他的指尖,他微微出神。桌上的一架电话响起,他立马坐直身子,脸上的闲适之意立马一扫而空。
他拿起听筒,尚未开口,那端就传来他熟悉的声音:
“聂副官,明日爸爸给不给你放假呀?陪我去逛街吧。”
敢这么拉长声调,一摇三晃地叫他“聂副官”的人,自然只有那一位。
躲在兰草下的小鸟蹦蹦跳跳地出来,在他桌上大胆踱步。小爪子踩着桌上的白纸,发出沙沙声响。动作神气地仿佛巡视自己的领地,那黑漆漆的眼珠子中却有一种调皮试探的神气。
鬼机灵。
盛大小姐要去逛街,指名要他奉陪。电话都打到了司令部来,聂峻臣不敢不从。
……
聂峻臣推开玻璃门,迈步往里而去。他人高腿长,又是一身笔挺的制服,立马吸引得几个坐在长椅上懒懒等待的女学生望了过来,眼中似有电波送来,然男人一概不理。
店中生意不错,许多女客候在一旁,一边吃着瓜子,一边谈天说地,好不热闹。只是聂副官想要找人就有点难了。
他今早被一桩急事绊住,耽搁了一会儿工夫才赶过来,盛大小姐等不及他,已经自个儿上理发店去了。
那日的生日宴上,凯瑟琳小姐替她用夹子卷了卷发,及腰长发被卷成大波浪形状盘在脑后,其中的淑雅气度,使得盛明嘉恋恋不舍,直到睡去时还不肯拆掉发髻。
但凯瑟琳小姐给她做的卷发只能暂时保存形状,洗过一两次头后便恢复原来的样貌。
盛大小姐在梳妆镜前捣鼓半天,连青丝都梳下来几根,还未复制出那日的卷发。她觉得这一头还未尝过烫发钳滋味的直发实在无趣,气鼓鼓了一阵功夫后,终于下定决心要去烫发。
从前妈妈拘着她,不许她随便动自己的头发,至于像其他姐姐们那样上理发店去烫发,更是明令禁止。她长到十六岁,在美丽的启发与鼓动下,蠢蠢欲动,终于决定自己做一回主。
这店家的老板娘王美娘也是个洋派人士,以女人身份亲手开办起南京第一家西洋式的理发店。她一身夜蓝绉纱闪光缎旗袍,本倚在沙发边安排西崽招待来客,见盛明嘉穿着打扮非同一般,出手阔绰,恐是哪家的小姐千金,亲自上前来招待,把她带到烫发铁椅上坐好,一手抚弄着她满头上好的青丝,一来便先笑道:“这一把好头发!”
的确,盛明嘉一头长发如同绸缎般光滑漆黑,如同瀑布般在身后倾泻,在日光上泛着冷冷的光,想来触觉清凉。
王美娘见这小姑娘孤身前来,神情中又有些犹豫不决,便充当起一个贴心老板娘的角色,俯身问道:“小妹妹想要做个什么头发,只管同姐姐说,姐姐这里是南京头一家理发店,保准你找不出第二家来。”
一股脂粉香连同香水味扑面而来,熏得盛明嘉差点打个喷嚏。林希音在吃穿用度上最是讲究,香水只会在耳后、腕上微量地滴上一点儿,追求的是若有似无、幽深萦绕。像这样浓烈得仿佛正面遇敌,于她来说还是第一次。
一缕长发低垂散落,盛明嘉用葱白的指尖缠绕着它。她一听这老板娘说着“姐姐妹妹”的话套近乎,心中就略有不喜。
刚想开口,瞥见那老板娘一张涂得猩红的嘴唇之下,露出粉红的牙龈和崎岖焦黄的牙齿,而一抹淡淡的红,正沾在那牙齿上……
她仿佛给针扎了一下,触目惊心。瞧见别人的不雅,她自个儿却不好意思起来,突然打个哆嗦,连忙别过眼去,胡乱指着墙上张贴的电影明星画报,道:“烫这个发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