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侍立在侧的白露深深一揖,从容地跪坐下来。这个平素温和沉默的女使此刻好似褪去了伪装,显露出一股锐利的气势。她直视着沈迢,沉声开口。
“女郎的父亲,是汉阳李氏人家。”
汉阳。她恍惚间想起,七年前,沈未正在汉阳军任职。
“李家是汉阳当地小有名气的武学世家,除此之外,李家还是汉阳首屈一指的富户。汉阳城内的商铺,李家占了六成。”
咸平三十五年,李家老太公七十大寿,李家准备大办寿宴,广邀来客。当时李家当家人李霁的妻子乔缨已近临产,为免宾客冲撞妻子,李霁先将乔缨送到别院静养,准备等乔缨生产修养后再接回家。
然而,七月五日的夜里,李家别院的宁静被打破了。
“阿郎最忠心的下属,一身是血地来到娘子面前。他同娘子说,李家被一群不知道来历的人攻破了,生死未卜。我们后来逃出去,打听消息后才知道,李家全家上下,三十七口人,无一幸免。”白露轻声道,她的语气一直沉静平稳,但到了这一刻,眼中也不由流露出怨愤。
“娘子当机立断,吩咐我们收拾东西,悄悄出了别院,到了汉阳城内,藏在李家没有挂名经营的药铺里。”
一路颠簸受怕,七月六日,乔缨产下了一个女婴。
“这个时候我们已经察觉到有人在一家一家搜索李家的铺子,因为药铺并未挂上李家标示,暂时还算安全。但只要他们搜到放在李家主宅的账本,药铺顷刻间就会被发现。”
“我们已经准备离开汉阳了,但是七月七日,汉阳军建武营指挥使家的娘子临产,来药铺请之前定好的产婆。那天裴娘子是提前发动,沈虞侯没来得及赶回来,沈宅乱得不成样,娘子就动了心……”
“不知道追杀的人是谁,不知道要逃多久,不知道还有没有活路,所以想将刚出生的女儿换进汉阳军指挥使的家里,保住一点希望。”沈迢轻声说。
白露惊讶地抬起头来,沈迢之前一直沉默,她以为小娘子是一时半刻还缓不过来。可是当她对上沈迢的眼睛时,却被那一双眼逼得低下了头。
“所以你们就把沈家的小娘子换了出来,作李家长女的替身,跟着你们餐风露宿、担惊受怕,过朝不保夕的日子。”她静静地说。
“娘子当时也是被逼无奈,这么多年来,她也一直觉得对不住沈家小娘子……”白露辩道:“娘子近年来身体越发不好,她说她赶不上为李家报仇了,只能在还能说话的时候把沈二娘送回来,不要让她一直流落在外。”
是的,流落在外。沈迢惨笑一声。
在她锦衣玉食,高床软枕的时候,她颠沛流离,无家可依,时时笼罩在死亡的阴影里。她所享受到的父母疼惜,兄长爱护,原来都不是属于她的,是她鸠占鹊巢,偷走了别人的东西。
连这个健康的身体,原也不是她的。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牛郎织女从一个夫妻反目的传说,被纂改成爱人分离的故事,原来她的人生,也和这故事一样,是纂改的人生。
一瞬间她好像又回到了那个白色的病房,冰冷的电子仪器,手背上密密麻麻的针孔,唯一的窗口外一成不变的砖墙。
她很难受,很难受。活着这件事对于她来说太过辛苦,全靠顶尖的医学技术她才勉强长到这么大。可是她从记事起,一直在等,却从来没有见过任何一个亲人来看她。
既不想见她,为什么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叫她活下来?
既要让她活着,为什么又对她不闻不问?
就好像她是一个麻烦的负担,只需尽到维系生命的义务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