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和锦回到家里的时候,天色已经擦黑,路边人家家家户户闭紧门扉。不远处的屋子前面,一个瘦小的身影焦急地在门口频频张望,瞧见他的身影出现的道路尽头,松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在地上。
宋和锦吓了一跳,连忙碎步小跑过去:“娘,娘,你没事吧?”
原来这瘦小的身影,是翠娘。
翠娘晌午回家的时候,发现儿子不见了,急得团团转,干活也心不在焉的,及至后来,开始满屋子打转找起人来,被板着脸的王梅清训了一顿,也惹得宋郭氏数落,她全然习惯了两人的指责,一脸麻木地听着,也不反抗,只是想着不知下落的儿子,眼圈泛红,这个模样更让两个正房夫人气恼心烦,罚她去后院跪着。
她去后院见着了在教训外室的王嬷嬷,吓得她大惊失色,王嬷嬷是宋老夫人身边的老人,府里所有的丫鬟都受她调节,翠娘还没当上小妾的时候,就是被她管教的,在翠娘的心里,王嬷嬷是比宋老夫人还可怕的存在,午夜噩梦挥之不去的阴影。
而王嬷嬷也看不上这个小家子气的“主人”,当即就让她到前院伺候老爷子去,她实在气狠了外室这个狐狸精,势要狠狠整治她一番不可。为此,她甚至不打算去伺候瘫痪在床的老爷子了,改而遣了翠娘过去。
翠娘去了前院,还来不及去看公爹,就被王梅清叫去了照顾宋老夫人,以前宋家还未落败的时候,王梅清在宋老夫人近前伺候,其实就是跟老夫人聊聊东家长,西家短,哪家的闺女刺绣做得好,哪家的小子读书读得出色,端茶倒水送饭什么的都是丫鬟在做的,她习惯了这样,现在宋老夫人病了,她便自觉自己作为儿媳,更该到近前伺候,才显得贤惠有德,待了会儿,叫了几次人,才想起现在没有丫鬟在身边伺候了,手忙脚乱起来,不经意间瞄到门口的翠娘,顿时如同见了救星一般,也不计较翠娘之前干活不尽心了,赶快把人招进来。
翠娘在房里伺候了一个时辰,宋郭氏便骂骂咧咧地进来将她叫去了厨房做饭,一屋子人这些天都是吃的米粥野菜,肚子饿得快,宋郭氏原先提前到厨房打算偷吃一点,没想到厨房空荡荡的压根就没人做饭,顿时怒火中烧,到处去找翠娘,发现是在宋老夫人房里,才收敛了些怒气,她不敢朝宋老夫人和王梅清发作,对翠娘却是无所顾忌的,连带着发泄这些天宋家抄家以来的委屈、愤怒、惊恐,一股脑地倾泻在翠娘身上,一边骂人不算,骂到兴头上,揪头发、扭手臂肉,见翠娘疼痛得脸色都扭曲了,却强忍着不敢发作,心满意足了,才施恩让人进厨房去做饭。
翠娘做完饭,也顾不上吃了,眼看着天都要黑了,儿子还是不见踪影,忍耐不住,便跑到了门口去等。
担惊受怕了一个下午,翠娘此刻见到儿子平安归家,一颗心落回了肚子里,提着的那口气一泄,顿感手软脚软,支撑不住跌坐在地。
宋和锦扶着她进门去,翠娘的身子骨看着硬朗,触手却发现烙手得很,皮肤之下,全是骨头,宋和锦恍然想到,半个月以来,翠娘忙忙碌碌,承包了整个宋家将近二十口人的家务活,跑前跑后,吃的却跟他一样,甚至有时候为了省出口粮给儿子,自己吃得更少,干得最多,吃得最少,能不瘦么?她能支撑到现在不倒下,大约全赖她贫农出身自小干活多,身体素质好。
“娘,你吃饭没有?”
翠娘没吃晚饭,但她不敢让儿子知道,点头说吃了,宋和锦信以为真,但是他实在担忧翠娘的身体,担心她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倒下,悄悄从怀里掏出一个剥了壳的鸡蛋,塞到翠娘的嘴里。
这是他拿今日的赏钱买的,原打算留着今晚肚子饿了或者明早再吃。
翠娘猝不及防之下咬了两口,一个浓郁的鸡蛋味钻进喉咙,勾引着肚子里的馋虫,身体本能地吞咽了下去,而后她才反应过来,吃了一惊,问儿子这鸡蛋哪里来的。
宋和锦:“我今天白日不是出门去了嘛?在茶楼找了个说书的活,客人打赏了两文钱,买了两个鸡蛋。”
翠娘更惊讶了,旋即便是落泪,眼圈红红的,脸上却是欢喜:“都是娘没用,累得你要到外面挣钱。”
宋和锦:“别说什么累不累的,我今岁十七了,普通农家小子七八岁就得到田里刨食,你好不容易把我拉扯大,现在该换我干活报答你了!”
这番话让翠娘泪如泉涌,甚至忍不住想要放声大哭,但她不敢,怕吵到屋里的其他人,捂住嘴呜呜咽咽,眼里闪烁着喜悦的光芒,宋和锦看了,心也酸酸的,又无奈又感慨,道:“娘,我赚钱的事,你先不要告诉家里的人,咱们家原是钟鸣鼎食之家,如今我在外面抛头露面,做着下等人的活计,恐招致奶奶她们不满。”
翠娘连连点头,有些迟疑地道:“那、不然你别去干活了,娘是下等人出身,没有关系,明日我去西街问问,找一份浆洗衣服的活计,应也能得几个钱。”
宋和锦:“家里的活计,有人做吗?”要是丢下家里的活计不干,被大娘她们知道了,他娘肯定又要遭骂,但家里外面都干,铁打的人都挨不住,他娘不会想这么干吧?
翠娘摇摇头,小声道:“我白日把家里的活做好了,接了衣服晚上到河边浆洗。”
宋和锦反对,这一带治安并不算好,白天都有不少二流子出没,好一点的人家都把未出嫁的女儿拘在家里不让出门,翠娘一个妇道人家晚上在外面更加危险。
而且这里晚上没有路灯,乌漆墨黑的,河道又很是陡峭湿滑,这个时代的人视力都不算好,万一脚下打滑掉进河里,那就是一命呜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