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木已经走了。一种通向未来的痛苦慢慢伸出头来。阳光挤进来了窗户,窗帘被人拉了起来,屋里一刹那间变得刺眼起来。弘毅的手扶在额头上,他感到一种冷漠的、无情的、苦闷的压抑开始从四面八方袭来。他望着空空如也的桌子,他曾经挽留过她一次,这次再也无法挽留了。这就像一个从没存在过的故事一样。桌子会坐上新的主人,而故事也将永远埋藏在早已逝去且没有留下痕迹的昨天。他想象她还坐在那里,这还是像平素一样普通的一天。她会笑,不,她会很安静地坐在那里,哦,这时他才想起来他从没注意过她在看什么书。他有时候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的侧脸,她毫不在意地继续看书。她是那么美,简直一天一个模样。她自然是知晓的。有时候她会把自己的脸隐藏在棕红色的发浪之中,这样弘毅只能看见一个尖尖的鼻子。他们并不经常说话。其实,每天弘毅都会准备很多话题。但只要一见到她,他就对自己这些插科打诨的话失去了信心,他觉得她一定不会感兴趣的。事实上,后来他很少再向她提及自己的作品,他看得出来,她不喜欢他像个推销员一样逼迫她赞赏他的文章。他大概也忘了自己是个作家。爱情既然可以施加魔力,也可以褪减魔力。他差不多变成了一个极其普通的人,因为文学不再能给他增加什么多余的力量。他抚摸着她的桌子。桌子是普通的桌子,是那种容易叫人安静下来的红木材。但这张桌子表征着另外一些珍贵的东西,当然这也只是对他而言,对于别人,那并不能代表什么。回忆之洪眼看就要漫过堤岸,一泻而下的将是往昔之河。她也拥有这条河,却和自己并不相同。她并不在意这条河。
他心烦意乱地呼吸着,感觉每一声呼吸都是一次叹息。忧愁的砝码不断累积,很快要使他自控的天平倾斜。他沿着这条路走了下来,终于发现前方再也没有路了,也不会有什么迂回之法,对于这种结果他是束手无策的。他意识到了自己的渺小和悲哀,叹气连连。回忆还触手可得,好似昨天依旧如前,不过它们被封存起来了,变成了一种若有若无的气流,这层梦幻笼罩着的不过是他对田木的依恋和无可奈何。每当一个记忆碎片变成幻影与这张桌子结合,马上被他要去触碰的手击碎,况且即使记忆从此刻开始割断了,但感情还在延续,仿佛记忆是身体,而感情是灵魂,如今只剩下灵魂在寻找失落的身体。那时的日子那么相似,却又不尽然相同。爱情变幻莫测,有时候他甚至认为自己已经不爱她了,就像不停喝蜂蜜的人很快品尝不出它的甜味来了,而今爱情远去了,他一下子就尝到苦涩了。他陪着她的时候,他的爱情就像一朵祥云总是绕着她,他为这种退而求其次的爱情感到欣慰尽管另一颗心灵并没有发出回响,但他陪在这颗心灵旁边,也算是个安慰。而现在,她不在了,他的爱情并没有随她远去,却依旧紧紧地蜷缩在内心之中,仿佛受伤的不是他的心灵,而是这段难以磨灭的爱情本身。他怎么会傻到认为自己不爱她呢。爱情里,错觉总是想误导他。
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承受着千情万绪的打击。痛苦只是一方面的。他觉得自己坠入了一张大网之中。田木的离去带给他的痛苦并不是一下子达到巅峰的。他在想,她和李恒到底发生了什么。这让他觉得田木的美残缺了一块,而他正是把这份残缺的美当做完美的。在他遇到田木之前,她的生活是怎样的?他嫉妒了起来,有人曾经得到过她的爱,而且这个人是他的好友。他们拥有过那璀璨如宝石般的爱情那不正是他日日夜夜希冀的快乐之源吗这才是得以在岁月中永恒闪耀的东西,他与田木可怜的回忆因此显得不名一文。他们的爱情是真金璞玉,那段时光可称得上流金岁月。而自己和田木的过去土鸡瓦狗他只能这么说。爱情之巅有一道宣证永恒存在的圣光,李恒和田木曾沐浴在这道光下轻歌曼舞,而他只是在山腰遥遥望着这道光辉,以无比尊崇的心灵敬献了自己心悦诚服之意。他所拥有的可怜的回忆变得惨淡了起来。也许田木从来没有把他放在眼里。他只是一个可悲的小角色。李恒描述过他们的爱情,不过他倒没有说出她的名字。如今,田木拨开云雾,叫这段感情重见天日。她为什么要告诉自己这些呢?是为了提醒他勿要把这段可怜的经历看得太重吗?还是对他的嘲讽?不,她可不会嘲讽他。假如他承认这段爱情,可她所说的现在的这段感情又算得上什么呢。她的意思是,他已经认识她一年了。她甚至坦言自己可能不爱他,但爱情就是这么奇妙,不是吗?他不过是为爱情献身的千万人中的一个。他是谁呢。哦,一个演员。这段爱情会不会只是他的表演呢。他会不会是一个花花公子呢。到了韩国,她是否就要被可怜地抛弃呢。
胡思乱想像一根棍子把他心中的痛苦化开了,他这才意识到,那些都不是关键,关键的是他永远失去了她。他何必在乎别人呢,自己已经深陷悲伤的魔沼了。
有人走过来问,这儿有人吗。他指的正是田木坐过的桌子。他悲戚地摇摇头,用意识的扫帚把那种无形的桌子代表着田木过去的灵魂打扫干净,将残屑收藏了起来。“坐吧。”他指着那个焕然一新的桌子。从精神上,那只桌子已经和田木没有任何关系了。悲伤催他起身,离开这个地方。小黄猫竟也从桌子上跳了下来,默默地跟着他。
“你又懂什么呢?”弘毅看着它说。它喵喵地叫着,仰起头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