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景澄呼吸一滞,僵在了原地。瑞安公短短的六个字,不敢细想!如若堂堂瑞安国公、天子宗亲仅为鱼肉,那谁人能为刀俎?永和帝一向善待宗亲,难道章首辅已然可怖到宗室国公都不敢反抗的地步了吗?
瑞安公在寒风里沉默着,华贵厚重的衣物似挡不住深秋的冷意,叫风直接吹进了心里。有些话他并不想与儿子明说,因为说了又怎样呢?不过徒增烦恼耳,不如不知道,趁着他在,高高兴兴的做个纨绔。待到他老了死了再去面对也不迟。然章夫人过早的露出獠牙,打乱了他的计划。昨夜的将计就计推波助澜到底过于明显,难以掩人耳目了。
“父亲,”杨景澄轻声道,“我已经年满二十。”
“二十了啊!”瑞安公冲儿子笑了笑,“然后呢?”
面对自己的父亲,杨景澄没有绕弯子,而是直接问:“方才那句‘争与不争’是何意?”
瑞安公敛了笑,瞥了眼杨景澄,毫不留情的道:“你扪心自问,若非杨家子息单薄,你的出身够格当世子么?”
这话叫亲生父亲问出来,是人都不好受。换做寻常二十来岁的公子哥儿,怕是当场要恼——既你觉得不够格,当初何必去睡那不够格的女人?然杨景澄早过了年少气盛的时候,故十分平静的道:“不够。”
瑞安公眼里流露出了些许赞赏,接着道:“可我们杨家确实没孩子,是以圣上亲封了你做世子,连你生母都破例封了侧夫人。”
杨景澄点头,这也是他为何不恼的缘故,道理是那个道理,但世情并不总按着道理来。尤其是杨家,早已没了挑嫡庶的心情,但凡带把儿的都是宝贝,他犯不着生气。
“那我问你,既我们杨家如此重视子嗣,你不做世子又如何?我是你的父亲,亦是你弟弟的父亲。”瑞安公平静的道,“按有嫡立嫡的规矩,叫你弟弟做世子,我舍了这张老脸去圣上那里撒泼打滚,便是捞不着个国公郡公的,总能给你抢个县公回来。且不论县公的两千户的食邑,光我手里的庄子分几个与你,够你几辈子吃喝不愁的。那我何必非让你做世子,惹得你母亲不快、兄弟阋墙?”
杨景澄眸光一缩!他突然想起了之前一直被他忽略的细节!杨家的儿子那般精贵,连他个外室生的都有自信弄个郡公回来,章夫人为何要置他于死地?杨氏嫡出子嗣、母族出身名门,做不了国公,求个郡公轻而易举。二者皆是从一品,月俸相差不过八两而已!首辅家的女儿、宗室的夫人,为了区区八两药死庶子,天底下哪有这等荒谬之事!那么章夫人杀他的真正理由又是什么?
瑞安公见儿子不解,知他不了解外头的事,遂轻声提示道:“你是圣上亲封的世子,岂可说废便废?”废了,圣上的脸往哪搁?
杨景澄略怔了怔,而后倏地笑出了声来:“原来如此!”到此时,他终于弄清楚了来龙去脉。按制,国公世子袭国公,嫡子降三等袭侯爵,庶子再降三等袭男爵。当年太.祖定宗室爵位的时候,从未曾想过后世的凄凉,故无论爵位还是年俸皆十分的谨慎,生怕步了前朝的后尘。
然世事变迁,这条规矩早名存实亡。毕竟皇帝都过继两回、眼见着要过继第三回的当口,宗室实在无心再计较嫡庶。除了各家世子,但凡有男丁长成,无不越级封赏。故而杨氏合族极少有兄弟不合之事。
可是,他清清楚楚的记得,幼弟杨兴鸣初封时,仅仅只有侯爵!他当年并没多想,宗室里的男丁初封不高也是有的,毕竟孩童容易夭折,杨氏宗亲又少孩子,难免迷信。章夫人故意压一压儿子,好让他顺利长大成人不是什么奇怪的事。然现细想想,便知当时的自己确实活的糙了。哪里是章夫人在压儿子,分明是御座上的那位借着祖宗家法,故意给章家没脸!
呵呵,圣上亲封的世子!原来一切源头皆在此。他身世有异,圣上为了他能名正言顺的袭爵,特特册封了他生母,为他正的名。却也正因如此,他成了圣上与章太后角力的绳索。圣上想打压章家,抬出祖制不给杨兴鸣恩赏,心高气傲的章家索性弄死了他,叫嫡出的杨兴鸣堂堂正正的袭爵。
他们争的压根不是爵位,而是各自在朝堂上的话语权!瑞安公府不过是个倒霉催的炮灰而已。至于章夫人不忿外室子压在亲生子头上那等妇人心思,也仅仅是章首辅与章太后的刻意纵容罢了。
那么今晨爆发的流言便很清楚了。章夫人确实想坏他名声毁他姻缘,于是瑞安公将计就计,索性坐实了他的宠妾灭妻。待他名声扫地之后,自有言官上书弹劾废他世子位。
永和帝在不敢跟章家撕破脸的情况下,也只能按“规矩”来,另择贤人承袭瑞安公府。巧的是,文家恰好为御史言官!亲岳父说的话,便是有人不信,总归带着几分真,至少能大面儿上过的去。如此,既合了章夫人的心思,又遂了瑞安公的意,端的是皆大欢喜。
而昨夜送回文家陪嫁之事,全因文家办事不利,做的太过火反倒容易叫他脱身出来,瑞安公干脆亲自出手解决,好让章夫人继续动作,他躲在后头捡便宜。横竖瑞安公所追求的,也只是两个孩子平安顺遂而已。
理清了思路,杨景澄心头阴云更甚。前世不知为何章夫人没毁了他的名声,反倒在瑞安公亡故后让他顺利的成了国公,也埋下了章夫人毒杀他的祸根。此生他倒是可以将计就计,然则他在内宅逃的掉章夫人的毒杀,杨氏宗亲又能逃的过章首辅的摆布么?
于是,杨景澄目光炯炯的望向瑞安公:“覆巢之下无完卵,有些事,不是我们装疯卖傻便可躲的过的。”如若以为自污即可换取生机,那也未免太天真了!
听到杨景澄的话,瑞安公的神情顿时变得复杂。他欣喜于儿子的敏锐,竟然在他短短几句提示下便察觉到疾在朝堂;同时他又忍不住忧心疾在朝堂,他一个闲散国公,着实无力回天,仅能使些内宅手段,期冀自己的长子能趁势逃过一劫。然此番挣扎是否有效,唯有天知道了。
杨景澄却没有瑞安公那般悲观,他死过一回的人,许多事看的更为通透。是以他正色道:“父亲的意思儿子明白了。”说着,他顿了顿,接着道,“大家伙未必非得让我当世子,当务之急是让圣上有个台阶下,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