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整场宴会,李睿的目光都停留在祖逖身上,两个人天南地背的海侃,有说不完的话题,至于华轶、卫展等等这些人物,全都被他当成空气给忽略掉了。
这两位倒是越聊越投机,但是卫展等人的面色却是越来越难看。
宴会结束后,大家恭恭敬敬的送走了李睿,看着李睿当着他们的面邀请祖逖到自己的住处去继续聊,大家伙的面色就更差了。等到马车离开后,卫展低声对华轶说:“大司农果然是才华出众,能力超群,只是在接物待人方面,似乎还差一点啊。”
说白了就是埋怨李睿只顾着跟祖逖聊,完全拿他们当空气了。
华轶呵呵一笑,说:“大司农惊才绝艳,祖士稚也身负济世之才,两个人一见如故,洽谈甚欢,忘了旁人也是正常。”
卫展说:“老夫倒是无所谓,倒是大人您身为江州刺史,这几年对朝廷尽心尽力,要钱给钱要人给人,这份孤忠实属罕见,然而大司农对这些却全然看不见,一心扑在那南来子身上,老夫真的替大人不值啊!”
华轶知道,这是明目张胆的挑拨离间。
卫展是前江州刺史,不过被自己顶掉了,这个老家伙一直很不服气,明里暗里都在给自己使绊子。江州土地富饶,人口众多,也不凡悍勇的兵将,然而在面对杜弢那潮水般涌来的巴蜀流民叛军的时候,却打得异常被动,别说还手了,连招架都显得万分艰难,这里头就少不了卫展一份功劳。卫展虽然被顶掉了,但是他留下了一大批对他颇为忠心的官员,有什么事情只消稍微作个暗示,那些官员便会心领神会,不遗余力的给自己下绊子,这种局面让他十分窝火。
不过,这一切随着南阳小朝廷拿下整个荆州、可以自由出入江州而发生了改变。南阳小朝廷开始向江州派遣一些官员,以顶掉那些德不配位的家伙了,最最重要的是,江州的兵权已经被北宫静和萧育所掌握,在北宫静那冷厉的目光之下,那些家伙不得不把尾巴夹了起来。按这势头,南阳小朝廷掌握整个江州只是迟早的事,他华轶还在的时候南阳小朝廷不会动江州,但他现在已经六十多岁了,还能撑多久?等到他干不动了,或者被调到朝廷中枢去了,一场针对江州官员的清洗在所难免。对此华轶倒是无所谓,天子和两位柱国大将军都发话了,作为他在过去几年中尽忠职守、不失臣节的嘉奖,就算他不当官了,只要他的子孙后代别作死,华家三代富贵可保。但是像卫展、周广等等这些家伙可能就没这么好的命了,他们是向着司马睿那一派的,南阳小朝廷容得下他们才叫怪事!
眼看着南阳小朝廷对江州的渗透力度越来越强,卫展、周广这些官员都有点急眼了,开始寻找出路。周广试图以美人、珍宝收买李睿,可惜这货始终是改不了世家豪族那种目空一切的臭毛病,在他眼里,李睿只是一个寒家奴,只是靠着在永嘉之乱中押对了宝才侥幸捞到了个柱国大将军、大司农来当,根本就不够资格跟自己这种世家豪族出身的人相提并论,所以在赠送美人被李睿拒绝后便觉得被扫了面子,气急败坏,指着李睿的鼻子破口大骂,被李睿丢了出去。卫展这个在官场起起落落,摸爬滚打了大半生的老狐狸则比较圆滑,始终没有出手,但是却抓住李睿偏爱祖逖,忽略了自己这一点大作文章,拼命挑拨,试图让自己与南阳小朝廷决裂……
华轶心里冷笑。跟南阳小朝廷决裂,这怎么可能!现在江州是什么情况?离彭泽县不远的地方便驻扎着由周访、甘卓率领的近万江东大军,在湘州盘据着杜弢这头猛虎率领的数万巴蜀流民叛军,在长江对面就是已经被南阳小朝廷控制了的江夏……这简直就是地狱局啊!
这三方随便一方都可以轻松将他辗成肉泥!
经过去年秋冬季节那一系列相当残酷的战事之后,华轶已经深深的意识到,这种地狱局他玩不起。如果他后代足够争气的话,手握一州之地,他或许会博一把,但奈何他五个儿子的才能都比较平庸,别说更进一步了,就是守住现在的基业都干难万难。他已经六十多岁,没几年可活了,子孙后代又不争气,那还博个屁啊,直接躺平得了!
躺平的念头一起,他只觉得眼前豁然开朗,百念通达,一身轻松。他呵呵一笑,说:“大司农唯才是举,祖士稚惊才绝艳,老夫才能平平,他厚待祖士稚而稍稍轻慢老夫,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
面对这个仿佛泥巴捏的一样,甭管怎么挑拨都没有办法挑起他一丝火气的糟老头子,卫展直接就无语了,拂袖而去。
李睿全然拿江州官员的目光当空气,与祖逖一起回到自己的住处,沏了一壶茶后促膝长谈。祖逖博览群书,博闻强记,说话条理清晰,一针见血,从晋灭吴到永嘉之乱,西晋在政策上犯下的每一个错误都被他看得一清二楚,并且一针见血的指出来,如果将他的发言都整理出来,出一本书绰绰有余。
“本朝犯下的最大错误就是沉迷于内斗,忽视了对胡人的制约。”他说,“武帝登基时,在并州、幽州、凉州、关中、巴蜀等地的胡人已有数百万之众,还有众多胡人不断加入,这本身就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朝廷却没有及时对他们进行治理,只是简单的让胡人贵族子女入洛阳作人质便放任不管了,许多胡人在汉地被百般虐待,甚至被像牲口一样四处贩卖,安能不反?倘若武帝登基时及时对那些胡人进行疏散,严加治理,分给他们田地农具让其老老实实的务农求生,这场悲剧不一定会发生。”
李睿也叹气:“地方官吏看不起胡人,对胡人肆意欺压、百般盘剥,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他们自认为高高在上,视胡人如蝼蚁,想让他们改变过来,何其困难?等到他们终于意识到胡人的可怕的时候,一切都晚了。如今山西、河南、河北、山东乃至辽东尽归胡人所有,整个北方胡虏如麻,遍地坞堡,这场战争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祖逖沉吟着说:“要结束这场乱世,得分好几步走。”
李睿问:“分哪几步?”
祖逖说:“第一步,改变以往那种对汉地胡人欺压、盘剥的政策,一视同仁,将他们吸纳进来为我所用,同时尽最大努力给北方的流民寻找一条活路,比如说将他们安排到荆州、湘州、江州这些地广人稀又土地肥沃的地方。胡人人口终究是比我们少得多,他们之所以能越打越强,很大程度是因为不管他们折损了多少人,总能从流民那里得到补充,一旦将北方的流民给抽空了,他们人口不足、不擅耕作和手工的弱点马上就会暴露出来。”
“第二步,巩固住江淮防线,同时努力开拓江淮,把江淮平原最大限度的利用起来,让胡虏止步于淮河,不能再南下半步。江淮防线远未称得上稳固,这一次是石勒临时起意,未作充分准备便南下,所以在葛陂受挫,不得已北返,倘若让他吞并了幽燕,收编了北境突骑再呼啸南下,目前这道防线肯定挡不住他们的。一旦江淮防线失守,他们便又可以获得大量人口、粮食、牲畜,这将会使他们变得更加强大!”
李睿点头。这是大实话,石勒搞定整个华北之后立马便对江淮用兵,几乎每次都会从东晋的地盘里抢走数以万计的人口,完全拿江淮当血袋用呢!